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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 灾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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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 灾 记 
 (日/井上靖) 






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二一五年),将军蒙恬率三十万大军讨伐北方的匈奴。

这是统一了中国本土的秦国与强大的北方游牧民族之间首次对抗。蒙恬在各地打破匈奴部队,终于夺取了多年遭受其劫掠的鄂尔多斯地区,在此地施行郡县制,自己居于上郡(陕西省绥德县),统辖全边境守备军。



接着蒙恬承担了自临洮郡到辽东郡长达万里的长城修筑工程,挖山填谷,修筑大路,在各要冲处配备麾下精兵。秦始皇的长子扶苏也作为监军居于上郡,与蒙恬协力讨伐匈奴。因此匈奴不再像以往那样兴师于秦国边境,而只能不断进行小规模骚扰。



三十七年(公元前二一〇年),秦始皇驾崩,这是蒙恬讨伐匈奴后的第六年。宰相李斯与宦官赵高立秦始皇次子胡亥为二世皇帝,图谋自己擅断专权,便假传圣旨,发出除掉太子扶苏及将军蒙恬的敕令。被赐死的扶苏自刎身亡,蒙恬饮毒死于阳周。此事件过后仅仅四年,秦就遭到亡国的悲惨命运,其原因即发端于此。



慑于太子扶苏及将军蒙恬被赐死的事件影响,当局对北部边境守备军一直严守秘密。但是事情过后半年,这个消息传到离上郡最近的鄂尔多斯地区的一部分长城守备军的耳中。一旦消息传来,便化作两条报信的火龙,一条向东、一条向西,沿着蜿蜒不断的长城,慢慢的、然而的的确确传播开去。它如同燎原之火在蔓延。 


各地都发生了混乱。将军蒙恬及太子扶苏的自杀对边境的官兵们来说是比秦始皇驾崩更为重大、更为切身的事件,特别是官兵们由于将军蒙恬自裁而引起的感受是复杂的。由天下的无赖汉和犯罪者组成的奴卒且当别论,至少对成百上千的老兵来说,离开对将军蒙恬的敬畏,或者说是畏惧之心,就不能想象他们在异域与匈奴战斗的日日夜夜。对某些人来说,蒙恬是神。他对部下的慈爱和平等、他的廉洁、他的勇猛、他的忠诚,这些证实他们在北部边疆生存的护身符。然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蒙恬却是可诅咒的恶魔。他为了建立自己的功绩,曝万人尸骨而不悔;为讨伐戎狄,肆无忌惮的多年将军队抛置于境外;恪守军纪而过分严厉,常因执行一条军阀而断送十多名士兵的性命。



有人为蒙恬之死而悲伤,有人因蒙恬之死而产生一种亟欲返回远方故国的强烈情绪。但是,由此而产生的混乱只是以混乱而告终。各种臆测和疑惑在各地卷起的漩涡,没有以任何具体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们的防地离京城太远,无法了解事情的真相,而且历史将如何发展亦完全不可预测。 

如要举出蒙恬之死的消息直接影响部队行动的事例,那要数驻守在最边远地区阴山脚下的一支部队了。




那天陆沈康率领的一支一千人的部队在长城以北五百里的地点屯驻下来,结束了历时一月有余的与匈奴的苦战,终于得以休息一天。匈奴向北逃窜,附近不见敌人踪影,但是陆沈康并不打算让部队在此逗留很久,部队自明日起就应再次向北进发。他虽然了解长途追击的危险,但不去袭击并烧毁匈奴的据点——北面二百里外的一个山中村落,这次战斗是不会结束的。这是上面给他下达的命令,只有这样做,才是杜绝此地区匈奴反复袭扰的唯一方法。加之此时正当进入初冬季节,不知哪天会遇到大雪,一切都必须在下雪之前解决。



这天陆沈康接待了来自张安良部队的使者。他们是一支友邻部队,虽同处塞外,但驻在很远的后方。使者带来三百张羊皮和大量羊肉以及张的书信。据说使者为找寻陆沈康部队的驻地,在北风呼啸的初冬原野上走了十几天。 


陆沈康眼前浮现出久未相见的朋友的面容,感到无限怀念。对于必须在阴山地区越冬的部队来说,毛皮和羊肉均是非常难得的礼物。陆沈康在幕舍前设酒宴热情款待使者。席上他拆阅张安良的来信。陆沈康怀疑自己的眼镜是否看错了,因为竹简上的几行文字告诉他蒙恬将军被赐死之事。 


对陆沈康来说,蒙恬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秦始皇二十六年,蒙恬进攻齐国建立大功时,陆沈康作为一支小部队的头目参加了这次战斗。自那时至今,他一直作为蒙恬麾下的一名战士,从三十岁到四十岁,在与戎狄的战斗中度过了十年岁月。陆沈康的地位固然尚未到可拜谒将军的程度,然而,有一次将军曾亲切的同他谈过话。那是秦始皇三十三年的秋天,夺取鄂尔多斯地区的秦军隔黄河与匈奴军队对峙之时,他作为渡河先头部队的一员渡过黄河,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结果保住了对岸的一处据点。这时蒙恬赶来,慰抚一番尚存的少数士兵。或许是因为相貌魁伟而引人注目,当将军看到陆沈康时,只问他一人叫什么名字。陆沈康回答自己的名字后,蒙恬使劲点着头,只说一句:你的名字是勇士的名字。陆沈康难忘当时的激动心情。他本来就是一个勇士,自那以后,便以双倍的勇猛而闻名。陆沈康历任百卒之长、五百卒之长、千卒之长,但经常只被派往战斗最艰苦的地方。当然此事与将军蒙恬并无关系,但是陆沈康总是把它当作是蒙恬下达的命令。只要是为了蒙恬将军,生命可以在所不惜,任何艰苦的任务也能承担。 



对这样一个陆沈康来说,将军蒙恬被无故赐死,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的。他怎么能相信,顿时感到天昏地暗,山摇地动。 



那一晚陆沈康夜不成寐,反复考虑之后下了决心:停止与匈奴的战斗,班师回国。他既看不到与匈奴交锋再有什么意义,也找不出在戎狄之地过冬的任何理由。一切都因蒙恬的存在而存在,而现在这个蒙恬却不复存在了。他对班师回国之后的事情丝毫未加考虑,因此而受惩罚也好,被赐死也好,一切都随他去,连将军蒙恬都无故被赐死呢,何况自己现在不过是边境部队的一队之长。在自己轻如鸿毛的身上发生任何情况都是微不足道的。 



陆沈康给张安良写了封感谢其深情厚意的书信,把前一天刚刚收下的礼物重新装上马匹,让使者带回。他派部下一百人,将使者一行护送到一百里外的地方。 



陆沈康等候护送士兵归来,才在第二天向自己部队的全体士兵披露了返回故国的决定。士兵们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之时他们没有想到结束在境外与匈奴作战生活的时刻来得如此之快,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他们才理解陆沈康讲话的正确意义。他们仿佛现在才明白,不断走向无底苦难深渊的各人不幸的命运,竟然也出现了转机。 

张安良的使者启程后的第三天早晨,陆沈康带领部队离开宿营地向南进发。预计七八天后到达黄河岸畔、第十或十一天抵达长城一线。时隔三年之后,陆沈康的部队将又一次望见长城。 



行军从一开始就极其艰难,整天被刺骨的寒风劲吹,从第三天起,寒风开始夹杂着雪花,潮湿的雪块重重的砸在士兵和马匹的头上。 
第四天风势减弱,但雪却一刻不停的飘落,并且越下越大,布满整个天空。部队不得不停止行军,以寻找前进的道路。对陆沈康的一千名部下来说,虽然这曾是往来多次,非常熟悉的原野,然而他们也感到由于下雪而使这片原野一夜之间变得陌生和可怕。 



这天黄昏十分,陆沈康取道向右前进,奔向位于无名丘陵脚下、稀稀落落的建有土房的铁勒族村落。离预定作为当天宿营地的部落还有一多半的路程,如果再勉强走,不是出现众多的冻伤病号,便是增加被大风雪卷走的危险。因此陆沈康决定进入铁勒族的村落,在那里等候雪过天晴。 



当然,陆沈康从未进入过铁勒族的村落,就连接近它,也是第一次。铁勒族在散布于此地的部落中被看作是最卑贱的特殊民族,他们和其他种族丝毫没有来往。男人们以畜牧为业,女人们从事农耕,生活无一例外的都很穷困。男人在嘴边刺上花纹,女人将棕色的卷发束起来,长长的垂在背后。走近他们,就会闻到一种特殊气味,其他种族的人认为这是死臭而表示厌恶。 



陆沈康派出部下去铁勒族进行交涉,希望给自己的部队腾出五十间土房。五十间土房容纳一千名士兵不能算是宽裕的,但是再高的要求,就会使铁勒族的人要在雪地上露宿。即使只有五十间土房,但从都有房顶这一点看,对此刻的士兵们来说,也是难得可贵的厚礼了。

另一方面,对铁勒族的土著居民来说,腾出五十间房子,也是个可以接受的要求。此地本是个百来户的村落,这次只征用其中的一半。房子被部队占用的五十户村民,若被未腾房屋的其他五十户收容,那么,也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部队在村落的入口处停留了半小时,随即排好队伍走进被大雪掩埋了一半的铁勒族村落。向导是该村落的五名男子,士兵们按照他们的指示,每一排人进入一间空荡荡的土房,有的是几个人一间,也有三十多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的。队伍一边在逐渐的减少着士兵的人数,一边以缓慢的速度沿着硕大的白色土馒头般的丘陵向前移动。丘陵上没有一棵树从积雪上露出树枝。 



陆沈康看到部下全部进入五十间土房以后,便走进一间分给自己的同样的土房。尽管土房完全被雪覆盖,但堂屋炉边木柴的余烬还在冒烟,表明主人离开这里并没多久。 

堂屋的右手有个狭窄的房间,地上铺着密密的一层枯苇,一看就知道这像是主人的卧房,但陆沈康没有迈进这房间。这里弥漫着一股一样的臭气,为其他部落的人所厌恶的所谓死臭也许是这般臭气吧。一个士兵进来,在堂屋的炉子里生起火。待士兵离去后,陆沈康便在炉边的一把粗糙的木制椅子上坐下来,打算就这样在这里坐到天明。过了约莫一个小时,两名士兵端来饭菜,然后立即离开。送来的是一个馒头和一碗漂着亮晶晶羊油的清汤。陆沈康凝视着炉火,默默的将这些食物送进嘴里。 



从得知蒙恬死去的消息后,陆沈康就没有接近过任何部下,现在已经结束作战,陆沈康就没有接近过任何部下,现在已经结束作战,再没有必须与他们商量或交谈的事情。部下们也明白,自己不主动去靠近变得不高兴的队长也更保险些。陆沈康曾经让匈奴俘虏站在自己面前,一言不发的把他们的胳膊一条条砍掉。这种情景即使看过几十次,仍然令人目不忍睹。部下们知道,此时的陆沈康是可怕的。虽然陆沈康对部下比其他任何队长都显得仁慈,但是,部下们却仍因残杀匈奴俘虏一事未能消除对他的恐惧心理。 



陆沈康用过简单的晚饭后,依然保持前倾的姿势凝视着火光。不知为什么,在来收拾碗筷的士兵看来,这时的队长比起他四十岁的实际年龄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然而,陆沈康绝没有衰老,他身体前倾,凝视着火光,心中的狂涛越来越汹涌澎湃。他以这种姿势勉强抑制着由于蒙恬之死而产生的、不可遏制的狂暴情绪。寒风卷着雪花不时从大门的缝隙刮进来,每刮进一次,炉边就铺上一层白雪,然而他全不介意。 



陆沈康坐着打盹。背后寒气袭来,他睁开眼睛,然后往火堆上添柴。柴草很湿,不容易燃烧。过一段时间炉中便腾起一股红色的火苗。陆沈康重闭上眼睛,寒气又使他醒来。在这样多次反复的过程中,有一次陆沈康突然粘起来,厉声叫道: 

“谁?” 



他觉得身边有声音,跟风声不同。 

陆沈康站在炉边仔细倾听片刻,便手握长矛,拉开卧室对面菜窖的门,这里也铺满枯苇,到处是破烂东西。陆沈康用长矛挑开入口处的枯苇,看见露出一层木板,马上就用长矛的前段刺去,大喝一声: 

“出来!” 



地窖里传出响动声,一会儿,地面的一块盖板被推起来。陆沈康仍然端着长矛屏气凝神的注视着。 

从地窖出来的是个女子,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看到她是个女人,陆沈康便径直走上前去,揪着她的上衣拉到炉边站好。陆沈康刚要说话,那女人却先开腔。 



我已经死了,你想再一次杀死我吗?” 

那个女人用口音很重的土话说道。 



你为什么藏起来?”陆沈康问。 



我并不是藏起来,而是不愿离开这所房子。我的丈夫今年秋天去世了,除了丈夫灵魂安眠的这个家,我不能在其他地方睡觉。” 
女人继续说道: 



我的丈夫是今年秋天死的。我虽然现在仍在呼吸,但活着只不过是个样子,其实已经死去了。我的心不再为任何事情而欢乐,也不为任何事情而悲伤。我已经是个死人。你要再一次杀死我吗?” 



炉边的火光淡淡的映出她的半边脸,看上去这女人还年轻,肯定不过二十多岁,眼睛里充满这个部族的女人所特有的猜疑。 



你说你是死人吗?那么我也是死去的人了。不为任何事情而欢乐,也不为任何事情而悲伤。”陆沈康接着提高嗓子说道: 

“死者无用,回你的卧室去!” 

那女子将头发甩到背后,倔强的抬起头反抗道: 

“我要出去。” 

“去哪儿?” 

“这你还不明白吗?到外面去。” 

“到外面去,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陆沈康朝门口看了一眼,外面仍在下着大雪。在这深夜里,到大雪里去,只能意味着死亡。 



我已经说过,我是死去的人。为什么要怕死呢?” 

女子说着,立即转过身朝门口走去。陆沈康又抓住女子的上衣将她拉回,说道: 



我饶了你,你回到自己的卧室去!” 



这时女子严肃的抬起头说: 

“我从来不愿与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在一个屋顶下睡觉。要么我出去,要么你出去。” 



陆沈康用锐利的目光凝视着女子的脸。完全出乎意料,这时陆沈康突然产生一种被面前这个女人挑逗的感觉。长期忘掉了女人的陆沈康仿佛清醒过来,目不转睛的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女子的脸。 
他走近女子,第三次抓住她的上衣,这次他想把女子拉到卧室里去。女子拼命反抗,但是当她被扔到卧室的枯苇上时,大概是认命了吧,后来就像死去一样毫不反抗的任凭陆沈康摆布。 



陆沈康拂晓时分醒来时,知道自己在弥漫着死臭的屋子里,怀抱散发着死臭的女人的身体。寒气袭人,但是只要抱着女人的身体,并不感到寒冷。女子睡着了,她的身体像火一样烫。 



陆沈康起身,将放在堂屋的刀拿来,插入枕边的枯苇中,然后又抱起女人。心想,有人进屋来,就立即杀死,若有别人看到自己怀抱女人,就不应该让他活着。那女子一醒来,还是拼命反抗,当她停止反抗听任摆布后,就一直冷漠的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天大亮时,陆沈康将刀入鞘,把女子引到她曾藏过身的地窖前,让她进去。 



这一天,雪仍然下个不停。陆沈康坐在炉边,就这样度过一天。他把自己的一半饭菜给了地窖中的女子,女子默默的接受。夜色降临,他知道,这个时候士兵们已经不会再到自己的住处,便从地窖中拉出那女子,拖到铺着枯苇的卧房。这一夜陆沈康仍然将出鞘的刀立在枕边,然后搂抱着女子那异常温暖的身体睡觉。 



第三天、第四天、部队都没能离开铁勒族的村落继续前进。雪虽然时下时停,但天仍然是阴沉沉的。陆沈康每天夜里搂着那女子,以出鞘的刀护卫着自己的行径。他虽然搂抱着女人,但对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很敏感,心想,凡是进入房间目睹自己这种行为的人,无论士兵,或是队长,都必须立即杀掉。 



白天独自呆在炉边时,陆沈康经常用鼻子嗅着自己的胳膊,担心那女人死臭一般的体臭传到自己身上。然而一到夜晚,他却不得不依旧在大刀的保护下搂抱散发着这种死臭的女人的身躯。 



第五天夜里,那女子才开腔道: 

“你为什么将刀立在枕边呢?” 



如果有人看到我们在一起睡觉,就必须杀掉他。”陆沈康回答道。 



这是为什么?”女子又问。 



陆沈康没有回答。于是女子说道: 

“我丝毫不想勉强你说出这个理由。你把与我发生关系认为是耻辱。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也一样。对我们种族的人来说,同其他种族的人发生关系,还不如选择死为好。我也要以刀来维护自己的耻辱,如果有人进入这房间,我要在你之前拿起刀来。” 



女子对陆沈康仍然投以充满仇恨的冷漠目光。但这时的陆沈康对身有死臭的女人初次产生了一种类似爱情的感情。陆沈康未曾娶妻,因此他想到,所谓妻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第六天,持续多天的雪才停住。陆沈康本应向部队下达出发的命令,但又拖延了一天。这天夜里,陆沈康搂着女子,感到难舍难分。女子听任他亲热一番以后,用冷静的语气说: 



我们的事情必须在今天夜里结束,明天请你离开这个村庄继续前进。” 



即使你不说,我自己也要这样做的。除了大雪,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部队开拔,而这场雪已经停了。” 



陆沈康说完,女子接着他的话说道: 

“阻拦部队开拔的,为什么只有雪呢?如果我愿意的话,挽留你多少天都可以吧。但是我不能这样做。” 



女子说着大哭起来,一直哭个不停,以至陆沈康以为她是否有什么毛病。女子哭罢以后说: 



我之所以不阻拦你,是因为不忍心让你变成野兽。在我们种族中很早以前就传说,如果与其他种族的人作七夜夫妻,就要变成野兽。今夜是第六夜,如果你再在这里住一天,那么你我都将变成野兽。” 



陆沈康听了她的话,大吃一惊。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将要变成野兽而吃惊,而是因为从这番话中感到女子对自己的爱情。这天夜里,与以往不同,他从女子身上感受到一种温情。 



你说要变成野兽,我们会变成什么野兽呢?”陆沈康问。 



那女子说: 

“我们除了变成狼,再没有其他可变。我们一直是用刀维护自己的这种行为,倘若真的有人进来,你我也许都会向对方扑去吧。据说狼也是这样,当雌雄交配时如果被看到的话,不论对方是什么,都要扑上去,直到咬死对方才肯罢休。你也许想让我们变成其他什么动物,但我们只能变成狼,因为我们的心已经变成狼心了。” 



这天夜里,女子在天未亮时,就离开陆沈康身边,回到自己的土窖中去了。临走时她让陆沈康离开时不要叫自己。陆沈康答应了,他也觉得这样最妥当。 



次日,部队离开逗留六天的贫穷而肮脏的铁勒族村庄。这是一个雪停风息的平静日子。陆沈康在部队的最前面策马前进,骑兵与步兵交错编队,在具有光泽的、宛如坚硬的白珐琅质般的雪原中行军。 
当部队行进到距铁勒族村落二十里左右的地方时,突然停止前进。雪原上发生了异常情况,在队伍遥远的右前方,雪被卷成巨大的圆柱刮向天空,刮到高空的雪如同雪崩似的落下,朝着队伍降下来。战马跳跃着、嘶鸣着,要挣脱出去。 



一直守在陆沈康身旁的李幕僚,将自己所骑的马靠近陆沈康的马旁,在飞落下来的雪花中叫道: 



远处有狼嚎声!” 

对于李来说,狼群的袭击比旋风更为严重。 



两人立刻策马拉开距离。陆沈康一边观察队伍的混乱状态,一边侧耳细听,他想证实一下是否真有狼嚎。在这短暂的一刻,几股旋风接二连三的把雪卷向天空,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 

全身披雪、骑马巡视的陆沈康这时忽然听见声音了,但传到他耳里的不是狼的咆哮,而是那个铁勒族女子的恸哭声。 



是狼!听见狼嚎了!”显然不是李,而是其他幕僚在附近叫喊着。 



陆沈康仍然侧耳细听,声音来自大雪纷飞的灰色天空,依然是那女子悲哀的恸哭声。 



一切恢复正常后,部队又重新整队出发。陆沈康整整一天都听到女子的哭声,这声音萦绕在耳旁,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 



这天一过正午,陆沈康就把队伍带进一个村子,在那里宿营,然后给一位幕僚下达命令:我身体不适,即将就寝,任何人都不得来打扰。 

黑夜来临时,陆沈康牵出战马,跨上马背,朝着早晨离开的铁勒族村庄驰去。他在倾泻着蓝色月光的广阔雪原上,不停的策马前进。因为非常惦记那个铁勒族女子,他想再一次见到她,并在天亮以前将她带回部队宿营地。宿营地安排在与铁勒族村子相隔不甚远的地方,看来完全来得及。 



陆沈康深夜走进静悄悄的铁勒族村庄。他在曾经住过六天的土房前停住马,将马拴在后门的树上,马上跑到这家门口。屋里露出灯光。陆沈康在此度过的六个夜晚从未有过灯火,因此觉得这所房子的样子仿佛与以前不同。 



一推门,蹲在路旁的女子的背影立即映入他的眼帘。陆沈康叫了一声。女子似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凝视一阵陆沈康。 



我一直希望你不要回来,总在向天祷告。可是,现在你又回到这里来了。” 



女子以深有感慨的口吻冷静的说道。然后她站起来依偎在陆沈康胸前,用手掌拍着他的胸脯表示爱抚。 



我本应为丈夫而死,可是由于前世的因缘,现在我想为你活下去,即使变成野兽也要活下去。” 



女子说罢,便第一次主动邀陆沈康到卧室去。陆沈康和以前一样抽刀插在枕边的地板上。女子的身体仍旧散发着死臭,然而陆沈康今天对此毫不在意。对自己抱有爱情的女子是那么可爱,以至陆沈康热烈的拥抱了第一次将自己的模样暴露在昏暗灯光下的她的身体。 



黎明时,陆沈康醒来。灯光已熄灭,但是看得见枕边的刀在拂晓的白色晨曦中闪着寒光。当他知道已经睡过头时,想起部队,便立即要坐起来,但总觉得自己身体的动作与往常有些不同。他一起来,就想去取刀,刚把脸凑过去,手还没伸出来,刹时间就发现自己的嘴里已经衔着那把刀。 



陆沈康扫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手、脚以及躯干都被黑褐色的毛覆盖着。他这时才知道自己已变成一只狼。他又朝躺在自己身旁的女子看去。那女子的模样也和从前不同,他分明变成了一只母狼。 



女子将前后肢并起,做出要前伸的姿势,接着睁开眼睛,蓦地起身。她只是外表变成狼的样子,陆沈康还是觉得这只母狼的姿态与从前的女子没有两样。 



你知道你已变成狼了吗?”陆沈康问。 



知道。我是半夜醒来才发现的。那时吃了一惊,可现在我不再叹息,也不再悲伤了。因为不论怎样悲伤叹息都已不可挽回。”女子说道。 

对陆沈康来说,问题并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但是既然已经变成狼,便正如女子所说,已经毫无办法。 



陆沈康离开土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离开房门,不过很快便明白自己是想猎取食物。女子也跟着来。当陆沈康来到外面的雪地上时,看到跟在自己后面出来的是一只母狼,才觉得自己是在以狼心爱着女子。为着怜恤自己所爱,保护她不受外敌侵犯,陆沈康炯炯闪光的眼睛一直警惕的望着广阔雪原的尽头。 



汉高祖七年(公元前二〇〇年),即秦灭亡后六年,陆沈康从部队失踪后过了十年。时代已由秦变为汉,但是曾经向陆沈康赠送兽皮及羊肉的张安良仍然在境外担任长城守备军的一名队长。因秦末的内乱,国内四分五裂,许多守备长城的士兵逃散了。在这期间,张安良却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因此,虽然这时已经成了汉高祖的天下,他还是像秦朝时候一样被安排在同样的位置上。 



这天张安良为拜谒新到此地担任长城守备队队长之职的武将,带领三名士兵离开自己的驻地,踏上需走四天三夜的行程。二三年前匈奴已远迁北方,所以此地已从匈奴的威胁下解放出来。 

第一天在荒地的一个小沼泽旁过夜。因为正值初夏,白天大地被烤的灼热,但一到夜晚,气温骤然下降,犹如隆冬一般。尽管如此,这个时期还是此地最好的季节。 



张安良正准备在营帐内就寝,一名部下从帐外归来报告说,附近山丘上有两只狼在嬉戏。张安良和另外两名士兵立即走出帐篷。月光如水,将大地映成一片蓝色。他们果然看到右面不远的山丘上有两只狼在嬉戏,它们无疑正在交欢,可是在毫无遮拦的原野上,再加上月光照耀的缘故,那种情景看上去令人无比惊恐。一名士兵用箭瞄准狼射击,箭落在山坡上,同时两只狼向左右飞奔而去。 



次日拂晓,在营帐中安睡的张安良被一种异乎寻常的叫声惊醒。他迅即走出帐篷,负责做饭的士兵倒在帐篷前,已经断了气,身上的肉被撕成碎片,喉咙及侧腹被咬得惨不忍睹。一看便知是遭受狼的袭击。 

张安良失去了三名部下中的一人,这天牵着失去驭手的一匹马来到附近的村子,向这个部落的人说明遭狼袭击的士兵尸体的位置,请他们埋葬。然后张安良与两名士兵立即离开这个村子。 



但是,当天晚上他们三人还是在丘陵上的宿营地遭遇到同样的灾难。这次是深夜,一名士兵到营帐外边小便,一去不复返。张安良在次日早晨才发现士兵失踪了。在营帐附近寻找一番,没有找到,只见草丛中到处是人肉的碎片。 



由于第二次的事件,张安良和剩下的那名士兵知道自己在被狼追踪,感到很害怕。这一次两人还是到距离有半日行程左右的一个村子落脚,请他们帮助寻找失踪的士兵,然后就出发了。 



第三天决定不搭帐篷而到村庄里去寻找住处,二人骑马走了整整一天。中午和傍晚,他们两次听见远处的狼嚎声。当晚一进村里,那名士兵便发高烧卧床不起,也许是被狼吓坏了。 



第四天张安良一人骑马前进。半夜应该能够到达目的地——长城沿线的一个村子。张安良是个胆大的人,丝毫不怕恶狼的袭击。然而不带一兵一卒赶赴营地,的确使他伤透了脑筋。 



黄昏时分,张安良在被岩石覆盖的丘陵脚下停住马,打算让不停蹄的走了整整一天的马休息一下。当他下马做到地上时,听到不远的地方传来狼嚎声。因为接二连三发生事件,张安良立即站起来,注视着这一片原野。原野上低矮的丘陵如同波浪一般绵延起伏,血红的太阳正要落山,无论是山丘、田野,还是草木,都染成一片红色。 

张安良坐下来。这时听到更远的地方传来狼嚎声,声音拖得很长,使人毛骨悚然。 



张安良一站起来,看见所站的高地上突然窜出一只狼。狼垂着拖到地上的尾巴。它斜穿过高地,藏身于一块岩石后面,向张安良这边张望,还张着大口,细长的舌头在抖动。 



张安良拔出刀来,准备待它一走近,就一刀结束它。他为了不向对方示弱,目光一直盯着这只凶猛的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张安良突然看到狼从岩石后面露出全身,前肢并齐蹲在地上。 

“是张安良吗?” 



张安良辨不清呼唤自己的声音来自何方。 

“好久没见了。” 



张安良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惊骇过,因为这时他才知道声音出自狼之口。由于过分的惊恐,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他才大喊一声: 

“你是什么人!” 



狼仍旧抖动着舌头,喘着粗气说道: 

“我这样一说,你一定会吃惊的。我是陆沈康,因故变成这般可怜相。我是你的老朋友陆沈康呀。” 



张安良没有作声。虽然狼这么说,这种事情也令人无法置信。过一会儿,对方似乎留意到张安良的这种心情。 



朋友,听听我的声音。对这个声音你还有印象吧。外面不是曾经多次在一起彻夜饮酒交谈吗?你未必会忘掉这声音吧。” 



听到这番话,张安良果然觉得狼发出的声音仿佛是往昔亲密同僚的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张安良问。 



这件事,请你不要打听。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恐怕我也不会说的。一切都是天意。变成这种样子,我是多么想死啊。但寿数已定,即使想死也死不了。所以,我就变成这副模样,一直活到今天。不过我想,幸好自己没死而活了下来,才能够和你这样谈话。” 



这番话的悲切情调,打动了张安良的心。他不禁对朋友罕见的命运产生了同情。 

“陆沈康!” 



张安良呼唤旧友的名字时,远处又传来狼嚎。于是陆沈康用力伸展狼的两只前腿,站起来,说: 



许久以来我第一次恢复了人心,但是已经不行了。一听到那个伙伴的叫声,我的心又变成狼心。过一会儿,我就要变成狼了。变成狼就会袭击你的。” 



张安良看见陆沈康的狼眼中渐渐发出残忍的凶光。 

“我要变成狼,正在变成狼。张安良,我不得不袭击你。因为你看到了我和妻子的不能让任何人看的行为。这时狼的本性所不能允许的。张安良,我要变成狼袭击你了。你杀掉我吧,不要低下身去。低下身子,我们就胜了。” 



变成狼的陆沈康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抬头向天大吼一声。接着听到另外一声狼嚎,它来自比刚才更近的地方。 



张安良望着已经完全被残暴的本性所武装起来的狼——陆沈康。是早已和昔日的朋友没有丝毫关系的一只野兽。张安良握刀准备砍向陆沈康这只狼,必须杀掉眼前这只凶狠的野兽。他感到心中的杀机在威逼着对手。 



张安良看着与自己所站的山丘隔一小块洼地而相对的另一山丘。一只狼正沿着那山丘的斜坡飞也似的直冲过来。这只狼刚刚消失在洼地里,就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跑上张安良所站的山丘。 



后来的那只狼在跑上高地的同时跳了一大步。恰恰像等待这一时机似的,陆沈康这条狼也跃身一跳。张安良感到一只狼从头上,一只狼从侧面扑过来。他避开袭击过来的狼,挥刀向左右横砍过去。两只狼为了避开刀锋,窜起又落下,跳跃着扑过来。 



拼死搏斗并没有持续多久。张安良被岩石绊倒,一条腿跪在地上。紧接着,两只狼同时全力扑上来,一只狼咬住张安良的喉管,一只狼咬住他的大腿,这时一种死也不松口的咬法。 



落日映红的高地上,张安良流出大量鲜红的血,眨眼功夫,就渗进了高地。 


此事过后半年,汉朝廷向长城守备军发出布告:今日狼灾频繁,塞外官兵万勿大意,切记结扎腹带。 



所谓腹带是何物,它对狼的袭击有何防御能力,时过境迁,现在谁也不知道了。



—完—